你可以哭，你可以悲傷，你可以不堅強(qiáng)，你可以說你有多難過、多害怕、多委屈。在我面前，做這些是安全的，這些我都聽著，而且愿意幫你想轍，而且，你哭過、悲傷過、軟弱過之后，我依然會守在你身旁。

文章來自《one一個》VOL.530

你可以不堅強(qiáng)
文/張佳瑋

你被人欺負(fù)時，咬著嘴唇，沒哭；熬過難關(guān)后，見到自己人，聽到句軟語安慰，卻會忍不住，“哇”的一聲號出來，哭個痛快。

類似經(jīng)歷，大概非只我一個人有。

以我所見，此時心情大概如此：你被人欺負(fù)時，知道對方懷有惡意，知道哭出來后，對方便確定你軟弱可欺，更惡意的欺負(fù)便會來，于是跟自己說，不能示弱，否則所受傷害，勢必加倍，所以熬著，不哭。等事完了，似乎安全了，面對一個可傾訴的人，也來得及審視自己的情狀，覺得自己真慘，于是哭了。

人很少會在機(jī)器或刀刃的迫害之前，憑空號啕大哭。人哭，大多數(shù)時候，是看對象的。許多時候，對面站個有血有肉、能聽自己傾訴、能反饋的對象，人就容易哭出來。

我爸老家鄉(xiāng)下，以前有種習(xí)俗。老人死了，有專門的老阿婆來哭。老阿婆嗓子響亮、聲氣悠揚(yáng)，一嗓子哭一下午，還能和軍樂隊的樂曲相和，哭聲繞梁三日。我爺爺過世時，有兩位老阿婆恪盡職守。我親眼見她們倆，吃完午飯，彼此商量：“再哭兩聲吧？”“好�！比缓缶蛽涞届`前：“哎呀，他老爺子，你怎么走得這么早��！”

我爸和我叔叔，喪事上都鐵青著臉，沒怎么哭。因為他們是當(dāng)家的，得請人，得招待親戚，得聯(lián)系火葬場，得包車，得供飯，得搭棚，很累人。那段時間，他倆睡得少，基本不吃東西。到喪事最后一天，兩位阿婆又浩浩蕩蕩地哭了一遭，我爸和我叔叔好像忽然釋放了似的，也哭了一場。哭完之后，我叔叔累睡著了，起來就肯吃東西了：還要吃蹄髈！

有些哭是假的，就像背景音樂；有些哭是真的，哭出來了，就是一口積食，都嘔出來了。

我明白他們的心情，是在幾年之后了。我外婆過世了。我奔前走后，頗為躁郁。外婆進(jìn)火葬場了，那時我的心情，與其說是悲傷，不如說是憤怒。心里有無名火，不知該往哪里撒。吃飯時，看見遠(yuǎn)房親戚談笑自若，心里就惱恨得慌，想找由頭，罵他們幾聲去——雖然知道，這些親戚八竿子打不著，肯來吊喪，已是情分，但就是覺得，想找事兒罵罵。最后給外婆下葬時，我聽媽一哭，就被傳染了——哭和嘔吐一樣，看了聽了，就會傳染——于是我號啕大哭了一場。那會兒的心情，我現(xiàn)在還記得：

“人世無常，再也見不著外婆了；難過得很；大家都要死，怕得很；為什么偏是外婆遭了��？委屈惱怒得很�！�

哭完了，無名火也就散了。

馬里蘭大學(xué)有位先生說，哭能抵消皮質(zhì)醇和腎上腺素的影響，緩解壓力。生物化學(xué)的事兒不提，但哭，是能表達(dá)情緒的。委屈了，“為什么偏偏是我”，要表達(dá)出來。郁積于心，容易犯病。

我們小時候受的教育，總是“不哭噢，乖，不哭”。江南小孩，小名普遍叫囡囡，媽媽總會說：“哎喲，囡囡跌跤啦，不哭不哭，都怪這臺階，臺階壞，囡囡不哭……”這招數(shù)，哄小孩子很有用。如果仔細(xì)想，會發(fā)現(xiàn)家長的邏輯是這樣的：小孩哭，代表有事；只要小孩不哭，就代表平安無事；所以，只要小孩不哭了，就沒事了……當(dāng)然，小孩本身很單純，餓了、委屈了，哭；給點東西吃就不哭了。但如果小孩年紀(jì)大一點兒，有心事了，你翻來覆去念“不哭”，恐怕就是另一回事。因為不哭，并不代表問題解決了。

如果你安慰過人，也被人安慰過，一定有這體驗：安慰者說的那些道理，什么要看開點、什么要節(jié)哀，你都懂，但你自己說服不了自己；得聽別人說了，才句句入心，說得你哭一場，就會好些。本來嘛，道理誰都明白，大家都會講。人需要的，只是一個肯聽自己傾訴的對象。你可以安全地袒露自己的軟弱，聽別人安慰。

實際上，在我看來，當(dāng)一個人，尤其是成年人，遭遇不幸、壓力極大的時候，安慰他“不哭”，叫他“別傷心”，都不頂用。如果對方遭逢大變，不哭、不傷心、很堅強(qiáng)，那是他的本分，但這并不代表問題獲得了解決。就像相聲里的段子：富人發(fā)愿，方圓二十里，不能見到一個窮人，有一天，真見著窮人了，一捂眼睛：“快把這人給拽走，我心都碎了！”同理，當(dāng)一個人難過時，你不能單純要求他“不哭”，然后讓他臉色鐵青，把不安和委屈憋在心里。

一個人經(jīng)受災(zāi)難之后，心情普遍如下：害怕（害怕自己或親人受傷，害怕自己崩潰，害怕災(zāi)難重來）；無助感（覺得孤單，前途茫茫，軟弱無力，委屈）；憤怒（為什么偏偏是我？為什么你們不幫我？）；失望和希望交替出現(xiàn)。而貫穿其中的，總是委屈：為什么偏偏是我倒霉？！

你知道哭泣是有傳染性的，一個人的哭泣，可以帶動許多人一起哭泣，但如果你想安慰這么個人，就得讓他傾訴，讓他說。你如果要求他“一定要堅強(qiáng)”“不哭”之類，是堵，而不是疏。如果有人一邊難過、一邊強(qiáng)忍著不哭，你可以贊美感佩于他們的堅強(qiáng)，但說到底，那并非他們的責(zé)任。要表達(dá)支持有許多法子，給他們再施加任何一點兒壓力，都是最不好的法子。

所以，如果你真心要安慰或支持一個遭遇了厄運(yùn)的人，說“不哭”“要堅強(qiáng)”之類，很像是在下意識地擺家長范兒。你不能要求一個人經(jīng)受了不幸，還得獨自在心里承擔(dān)一切。如果你誠心想安慰一個人，可以考慮這么告訴他：

你可以哭，你可以悲傷，你可以不堅強(qiáng)，你可以說你有多難過、多害怕、多委屈。在我面前，做這些是安全的，這些我都聽著，而且愿意幫你想轍，而且，你哭過、悲傷過、軟弱過之后，我依然會守在你身旁。

(本文選自張佳瑋新書《我這個普通人的生活》)

張佳瑋，作家。已在「一個」App發(fā)表《長頸鹿在超市做導(dǎo)購》、《你喜歡折東西嗎》等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