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閆紅

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初，在一本《青年文摘》上，我看到張愛玲寫炎櫻。文章開頭第一句是：我的朋友炎櫻說：“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靈魂，回來尋找它自己”。

作為一個文藝小青年，我當(dāng)即為這句話傾倒，再朝下看，這位炎櫻妙語如珠，她說：“月亮叫喊著，叫出生命的喜悅；一顆小星是它羞澀的回聲�！钡谝淮慰慈擞谩敖泻啊毙稳菰铝翈�來的歡喜，卻也道盡了它的璀璨；她也有調(diào)皮的時候，在報(bào)攤上翻畫報(bào)，統(tǒng)統(tǒng)翻遍之后，一本也沒買，報(bào)販諷刺她說：“謝謝你！”她毫不客氣地回答：“不用謝！”

她去猶太人的的店里買東西，討價還價，把錢包翻給老板看，說：“你看，沒有了，全在這兒了，還多下二十塊錢，我們還要吃茶去呢。專為吃茶來的，原沒想到要買東西，后來看見你們這兒的貨色實(shí)在好……”

張愛玲寫道：“店老板為炎櫻的孩子氣所感動——也許他有過這樣的一個棕黃色皮膚的初戀，或是早夭的妹妹。他凄慘地微笑，讓步了�！�就這樣吧。不然是不行的，但是為了吃茶的緣故……’他告訴她附近哪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�！�

幾句話，描繪出一個慧黠、靈動、神采飛揚(yáng)的女孩，在張愛玲那些滿目瘡痍的小說進(jìn)入我的視野之前，驚艷現(xiàn)身。

然后才知道，這位炎櫻，又名獏夢，即吃夢的小獸，這是張愛玲為她起的名字，可見得對她的愛意。她姓摩希甸，父親是阿拉伯裔錫蘭人（今斯里蘭卡），在上海開摩希甸珠寶店，《色戒》里描述的那個珠寶店，就是炎櫻父親的家業(yè)。她母親是天津人，所以她有一半中國血統(tǒng)，她在香港大學(xué)與張愛玲同窗，在張愛玲的早年生活里，炎櫻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。

張愛玲的散文《氣短情長及其他》里有她：

“有一位小姐說：‘我是這樣的脾氣。我喜歡孤獨(dú)的�！�獏夢低聲加了一句：‘孤獨(dú)地同一個男人在一起�！�

獏夢說：‘許多女人用方格子絨毯改制大衣，毯子質(zhì)地厚重，又做得寬大，方肩膀，直線條，整個地就像一張床——簡直是請人躺在上面！’”

是刻薄了點(diǎn)，但刻薄得機(jī)智又幽默。而在《雙聲》里，她和張愛玲從俄羅斯與日本的民族文化，談到死去時要穿什么樣的禮服，兩人靈感頻發(fā)，顯見得是無須多言卻又言之不盡的soul mate。張愛玲的《傳奇》再版時，炎櫻給她畫封面：“像在綢緞上盤了深色云頭，又像黑壓壓涌起了一個潮頭，輕輕落下許多嘈切嘁嚓的浪花，細(xì)看卻是小的玉連環(huán)。有的三三兩兩勾搭住了，解不開；有的單獨(dú)像月亮，自歸自圓了；有的兩個在一起，只淡淡地挨著一點(diǎn)，卻已經(jīng)事過境遷──用來代表書中人物相互間的關(guān)系，也沒有什么不可以。

炎櫻只打了草稿。為那強(qiáng)有力的美麗的圖案所震懾，我心甘情愿地像描紅一樣一筆一筆地臨摹了一遍。”

“震懾”和“心甘情愿”，都是用得很重的詞。

雖然她也寫到兩人吃蛋糕時各自付賬，且為乘三輪車的費(fèi)用爭執(zhí)不已，那種薄嗔更像閨蜜之間“曬友情”，唇槍舌劍間透著沒拿對方當(dāng)外人的親昵。

正因如此，張愛玲上世紀(jì)七十年代創(chuàng)作、本世紀(jì)才問世的《小團(tuán)圓》里，關(guān)于炎櫻的文字是最讓我產(chǎn)生違和感的那一部分。那是一本“狠辣”之書，張愛玲一路寫下去，見佛滅佛，見魔滅魔，從父母到姑姑、弟弟，連她自己，一個都不放過。但別的人的陰暗面，在以前的文章里尚有伏筆，唯獨(dú)炎櫻，她在小說里稱為“比比”的這個女孩，看上去突兀而陌生。

港戰(zhàn)時差點(diǎn)被炸死，劫后余生盛九莉（小說里張愛玲為自己擬的名字）想：“告訴誰?難道還是韓媽?楚娣向來淡淡的，也不會當(dāng)樁事。蕊秋她根本沒有想起。比比反正永遠(yuǎn)都是快樂的，她死了也是一樣的。”

對于好友的死也不會放在心上，比比似乎快樂到?jīng)]心沒肺的地步。但她同時又是高姿態(tài)的，姑姑對盛九莉說，比比成天叫你穿奇裝異服，她自己的衣服并不怪。盛九莉知道這是因?yàn)楸缺葌�子不高，又一直有發(fā)胖的趨勢，不適合做太時髦的裝扮，但比比才不會說這樣自我貶損的話，只是說盛九莉“蒼白退縮，需要引人注意”。像是好友之間的打趣，但說的人有幾分是真心，聽的人也明白她有幾分是真心，反正盛九莉是存在了心里。

比比在盛九莉面前有高姿態(tài)的理由，她漂亮活潑，追求者甚眾，她對追求者很有一套，對于嚴(yán)肅的她會挑逗，對于熱絡(luò)的，她會特意莊重，像是錢鐘書在《圍城》里說的，她握著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。她從不夸別人漂亮，說起別的女孩她總是做倒了胃口狀，雖然因?yàn)閭�子矮，她腿短，這讓個高腿長的張愛玲碰到她的腿時很不適應(yīng)，但她對盛九莉青里泛紫的長腿也很反感，覺得像“死人肉”。

這個叫比比的女孩，精明、現(xiàn)實(shí)，善于貨比三家，奉行失節(jié)事小吃虧事大，這使得她有時還有一絲絲粗鄙，比如蘸了唾沫去搓土布，看它會不會掉色。

在《小團(tuán)圓》中，炎櫻從快樂的吃夢的小獸，還原成了一個太通俗的女孩，通俗得我們在鄰居家就能見到，張愛玲和炎櫻的各種芥蒂因此無遮攔地鋪展開來，寫《小團(tuán)圓》時，張愛玲和炎櫻已疏于聯(lián)系。

一九五二年，張愛玲離開大陸來到香港，她一度前往日本與炎櫻匯合，以為是赴美的快捷路徑，三個月后無功而返。但炎櫻在日本顯然過得不錯，張愛玲曾對她后來的知己鄺文美說：

“無論誰把金錢看得重，或者被金錢沖昏了頭——即使不是自己的錢，只要經(jīng)過自己的手就覺得很得意，如炎櫻在日本來信說‘憑著自己的蹩腳日文而做過幾bilions（數(shù)以十億）的生意’——我都能明了。假如我處在她的位置，我也會同她一式一樣——所以看見一兩個把金錢看得不太重的人，我總覺得差異，而且非常佩服�！�

我不知道她這話是不是在贊美鄺文美。但她口口聲聲能理解另一種人的同時，隱約亦有不以為然，拿自己打底，不過是給予更辛辣的諷刺。這也可以看出兩人主場的變換，早年在大陸，炎櫻仰仗張愛玲得以結(jié)識蘇青、紀(jì)弦、池田篤紀(jì)等人的，在給朋友的信里，炎櫻描述張愛玲的風(fēng)光，說：“你不知道現(xiàn)在同愛玲一塊出去有多討厭……一群小女學(xué)生跟在后面唱著‘張愛玲！張愛玲！’大一點(diǎn)的女孩子回過頭來上下打量�！边B外國人都上前求簽名。炎櫻因此也有了作家夢，并且當(dāng)真試做了幾篇小文，張愛玲熱心地幫她翻譯成中文。

但隨著張愛玲遠(yuǎn)離故土，一時不為人所知，生活能力又差，昔日風(fēng)光逐漸式微。無論在日本，還是在美國，炎櫻都比她更能找到感覺，炎櫻一到日本就有船主求婚，在紐約，也是倚仗她的人際關(guān)系，張愛玲才得以進(jìn)入救世軍辦的貧民救濟(jì)所。兩人還走動著，炎櫻陪張愛玲去看胡適，之后她到外面打聽了一下，回來對張愛玲說：“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，沒有林語堂出名。”

境遇的轉(zhuǎn)換，使得炎櫻原本就有的高姿態(tài)更加凸顯，張愛玲對她的原本就有的不滿也隨之水漲船高，那種芥蒂來得如此強(qiáng)烈，我們不能說，張愛玲那篇《同學(xué)少年都不賤》寫的就是她們的故事，但可以想見，同學(xué)飛黃騰達(dá)后的冷落，張愛玲一定深刻地感受過。何況這時，張愛玲已有了更好的閨蜜鄺文美。

鄺文美是作家、評論家宋淇的夫人，曾就職于設(shè)在香港的美國新聞處。張愛玲赴美之前也在該處任翻譯，倆人得以相識。鄺文美不像炎櫻那樣光芒四射，張愛玲認(rèn)為這是她犯不著以才氣逼人。張愛玲給鄺文美的許多信里都有對她性情的贊美，從字里行間，我們可以拼湊出一個溫婉善意宜室宜家的端方女子，是張愛玲心中最理想的那種形象。除了各種經(jīng)得住考驗(yàn)的美德，她對張愛玲也有遠(yuǎn)比炎櫻更多的愛意，在她的耐心聆聽面前，張愛玲逸興遄飛滔滔不絕，卻也知道她需要照顧家人，所以每到晚上八點(diǎn)必然催她回家，并詼諧地把她稱之為“我的八點(diǎn)鐘灰姑娘”。

一九五五年，張愛玲離港赴美，她在美國給鄺文美寫的第一封信，提及宋淇夫婦轉(zhuǎn)身離去時說，她心里轟然一聲好像天坍下來一樣，喉嚨被堵住，眼淚流個不停。之前張愛玲也曾為炎櫻落過淚，但那是她和炎櫻約定一道回上海，炎櫻卻撇下她先走了時。

張愛玲在這封信里還說：“我絕對沒有那樣的妄想，以為還會結(jié)交到像你這樣的朋友，無論走到天涯海角再沒有這樣的人�！彼�說得不錯，就算是老朋友跟鄺文美也沒法比。剛到美國的張愛玲大概很受了炎櫻的冷遇，兩個月后，她給鄺文美的信里又寫道：“Fatima（炎櫻英文名）并沒有變，我以前對她也沒有幻想，現(xiàn)在大家也仍舊有基本上的了解，不過現(xiàn)在大家各忙各的，都淡淡的，不大想多談話。我對朋友向來期望不大，所以始終覺得，像她這樣的朋友也總算了不得了。不過有了你這樣的朋友之后，也的確是寵壞了我，令我對其他朋友都看不上眼�！�

看到?jīng)]有，在張愛玲的筆下，炎櫻成為她的閨蜜，是她“對朋友期望不大”的產(chǎn)物，她還曾跟鄺文美說：“‘宗教’有時是扇方便之門。如炎櫻——她固信教，不說謊，可是總有別的辦法兜圈子做她要做的事。我覺得這種‘上帝’未免太笨，還不容易騙？”

即使這話不算諷刺，也未免看得太透，通�？赐赣终f透，而且是跟第三者說透時，那友誼已所剩無幾。張愛玲還有一段話，是幫鄺文美詮釋她和一位好友的交情，卻也像是她和炎櫻友誼稀落的注腳：“如果老朋友再會晤的時候忽然不投機(jī)起來，那是以前未分開的時候已經(jīng)有了某些使人覺得不安的缺點(diǎn)，已經(jīng)了分歧�！�

的確是這樣，她在香港、在上海時，對于炎櫻的高姿態(tài)，對于她不夠愛自己，都已有芥蒂。但是，那時候，她還很年輕，即使已有自閉傾向，還有一部分是朝外面打開著的，對于外界，有一種年輕人的興致與好奇心。炎櫻的聰慧善悟、神采飛揚(yáng)，尚且能夠吸引她，即使她不夠愛自己，即使有時暗自生一肚子氣，年輕的時候，也有足夠的氣力抵擋與忽略這些，去見對方的好，吸取那些有益的能量。

而到了張愛玲的紐約時期，她已經(jīng)閱盡千帆，人生失意，理想還在遙遠(yuǎn)處閃著光，她的靈魂和身體都很疲憊。時間不夠用，精力也不夠用，她須得刪繁就簡，在有了更好更愛她的女友之后，炎櫻，就成了她大刀闊斧刪去的那一部分。

表面上看，她和炎櫻分開，是因?yàn)樗�結(jié)了婚，賴雅將她帶離炎櫻居住的紐約，事實(shí)上，這只是一個契機(jī)，讓她終于能夠，與這位日漸發(fā)達(dá)也益加陌生的舊友分道揚(yáng)鑣。

1960年，張愛玲給鄺文美的信里寫道：“Fatima上月結(jié)婚，自紐約寄請?zhí)麃恚瑢ο蟛恢�道是個醫(yī)生還是博士，我也沒查問，大家都懶寫信。”

事實(shí)上，應(yīng)該是她更懶得寫信，這固然是她中年之后深居簡出，懶得與絕大多數(shù)人通信，但她對炎櫻的冷漠，更來得心意如鐵。據(jù)張愛玲遺產(chǎn)繼承人，也是唯一看過張愛玲留下的全部資料的宋以朗先生介紹，炎櫻曾經(jīng)給張愛玲寫了好幾封信，張都未予回復(fù)。炎櫻在某封信的開頭說：“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，使得你不再理我。”看到這句是不是挺傷感？無緣無故地就被少年時的好友甩了，甚至連解釋反省的機(jī)會都沒有。可是接下來，炎櫻又開始夸耀她掙了多少多少錢，全然不顧張愛玲當(dāng)時灰暗的心情。

不是所有人，都能原諒朋友一生得意洋洋愛炫耀，張愛玲對這一點(diǎn)尤其反感，她曾寫她小時候剛到上海時，給她天津的玩伴寫信，描寫她的新家，寫了三張信紙，還配了插圖�！皼]有得到回復(fù)——那樣粗俗的夸耀，任是誰也要討厭的吧？”

炎櫻的自我夸耀，即使不算粗俗，也常常是淺薄的，1992年，她給孀居多年的張愛玲寫信：“你有沒有想過我是一個美麗的女生？我從來也不認(rèn)為自己美麗，但George（炎櫻丈夫）說我這話是不誠實(shí)的——但這是真的，我年幼的時候沒有人說我美麗，從來也沒有——只有George說過，我想那是因?yàn)樗麗畚摇�…”我想象張愛玲看到這封信時的反應(yīng)，是啼笑皆非呢？還是在心里說，真是受夠了！

其實(shí)炎櫻的夸耀，只是一種積習(xí)，不完全是想占朋友上風(fēng)，1995年底，她對采訪她的司馬新說，她又要做新娘了，并且用中文夸獎自己“好厲害”。司馬新作為張粉，對她有愛屋及烏的欣賞，覺得她確實(shí)好厲害。便是我這局外人，也覺得這種自夸有她的一種可愛，張愛玲與炎櫻的友誼走到那一步，是因?yàn)樗齻z都是太自戀的人，她不夠愛她，她，也不夠愛她。

世上的友誼和愛情一樣，有許多種類，像張愛玲和炎櫻這種友誼，是只可以共青春，不可以共滄桑的，年輕的時候，元?dú)馀嫒�，忽略那千瘡百孔，踮起腳尖，去夠那像月亮一樣的，生命本身的喜悅。而中年之后，沉重的肉身朝下拖，讓你不能夠多承擔(dān)一點(diǎn)點(diǎn)，從這個角度來說，張愛玲與炎櫻曾經(jīng)的友誼也是可喜又可貴的，因?yàn)�，那才是青春的友誼，帶著少女氣質(zhì)的友誼，就像，我們都曾有過的那些友誼那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