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safin

Brandon Guyer，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棒球運動員。我今天忽然想起了這個人，因為他曾經(jīng)是我的學生。

2007年春天，我在Virginia講社會研究方法課程。那是我讀博生涯最慘的半年，要同時上課，寫碩士論文，決定是否讀博，以及教這門頗具挑戰(zhàn)性的本科生必修課。

那時候，用英語講一個半小時的課，對我來說可是個挑戰(zhàn)。

麻煩很快降臨，第一課結(jié)束后，有兩個blonde girls退課。更令人發(fā)指的是，她倆竟然去系里找她們曾經(jīng)的助教公然吐槽我，而且恰好被途經(jīng)的我聽到。我至今清楚記得三個人在辦公室里淫蕩的大笑……

還有一個blonde，老不交作業(yè)。有一次跟我解釋，說她懷孕了。我想說你這私事跟作業(yè)沒關系啊，結(jié)果說成了: None of my business！我倆說話聲音都不小，全班都聽到了。擦。

總之，這門課教的很奇葩，Brandon Guyer算是其中的一點溫馨的回憶。很溫馨。

這位小哥身高大約一米八五，來自賓州內(nèi)地，典型的北美鄉(xiāng)下白男。一開始我并沒有關注他。開學三四周的樣子，我收到學校體育部寄來的一封郵件，要我對課上的學生運動員的表現(xiàn)進行反饋，我才注意到，這兒有個棒球運動員。

Brandon最大的特點是樸實，有著美國同齡人中少有的樸實。可能和他成長的環(huán)境有關。一般而言，中西部小鎮(zhèn)的孩子相對淳樸一些。他人高馬大，但說話很柔和。和不少學生運動員一樣，他課業(yè)上一般般，但非常認真。無論是講課，還是上機做統(tǒng)計練習，他總是很專心地聽，話不多。

他對我非常尊敬，每次問問題，無論我是不是回答了他的問題，他都會非常有禮貌地說Thank you。

在遭受了那些自視甚高的blondes的奚落和白眼之后，能有一個人，對我一個四眼矮矬Asian表現(xiàn)出一種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尊敬和尊重，我還是很感動的。

臨近期末，每個學生需要自己設計并完成一個基于數(shù)據(jù)的統(tǒng)計研究報告。Brandon選擇了他的項目——棒球。他要研究不同社會層次的美國人對棒球賽的興趣和看法。我問他為什么要做這個題目，他說：我喜歡棒球，我想知道，是不是很多人都和我一樣喜歡棒球，富人和窮人是不是都喜歡棒球。

這不是一個好的社會學問題，但是一個很真誠的問題。而且，這是一個他會認真去做的題目。

正好我手里有美國綜合社會調(diào)查這方面的數(shù)據(jù)，可以拷給他作為參考。我讓他打開自己的筆記本，拿出U盤，準備拷到他的電腦中。

這時候Brandon突然指著U盤說：“哇，這個東西真神奇，它能儲存很多數(shù)據(jù)吧？一定很貴吧！”
我一下愣住了。

難道他連U盤都沒見過嗎？要知道，當時是2007年，在弗吉尼亞這種接近貴族學校的環(huán)境中，一個大四的學生竟會問出這種問題。

他告訴我，他知道這東西，但他一直覺得它特別高端，只有富人才能買得起。我差點樂出來，忽然覺得這個孩子有點傻的可愛。一種鄉(xiāng)下人的傻，很坦誠那種。

在美國那幾年，我有一個心理，凡是行為舉止不那么“美國”的年輕人，我都覺得有共鳴。在我眼里的典型“美國年輕人”包括裝、虛、賤。而憨厚的Brandon顯然不屬于這一類人。

于是我對他好感油生。

我耐心的和他解釋，說這東西看似有點magic，但已經(jīng)很普遍了，也不貴。他很高興地看著數(shù)據(jù)一點一點拷到了電腦中，非常感激我，并表示：一定也要買一個U盤，真的很有用！

我早已忘了最后給了他多少分。但我依然清楚記得他看著我的U盤時候羨慕的眼神，以及連說謝謝時候誠懇的表情。

我還注意到，他的筆記本的桌面是一張照片。照片里，棒球場上的Brandon定格在了剛剛完成揮桿的剎那，只見他雙臂向前揮動，目光凝視前方，面頰略微泛紅。棒球帽上一個大大的V字。那是弗吉尼亞大學的標志。

“這是我最近的一個本壘打的照片”，Brandon說，“這個本壘打讓UVA贏得了比賽！我的姐姐和媽媽看到這張照片以后特別高興！”

我忽然特別為這個男孩驕傲。他沒有什么特別之處，但他生命中，每一個我能關注到的細節(jié)，都非常有味道。

學期結(jié)束的時候，Brandon特意到我辦公室來，用他那大我一倍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：

“Haiming，我非常感謝你半年來的幫助。告訴你個好消息，我被職業(yè)棒球聯(lián)盟選中了，我要成為職業(yè)棒球手了！我的學期論文讓我更了解了棒球。謝謝，再見！”

不像許多其他學生，他從沒有說出“你是最棒的助教”這種虛偽肉麻的恭維之辭。但這一刻卻成為了我教書生涯的高光時刻，并非因為他成為了一個職業(yè)選手，而是我的學生中至少有了真誠追逐自己夢想的人，盡管這個夢想很簡單。

他不是什么高材生，沒有動人的故事，也沒有貧民窟孩子在苦海中跳龍門的傳奇經(jīng)歷。在我后來幾年的教書經(jīng)歷中，遇到過無數(shù)的奇葩，但普通的Brandon一直在我腦海中存在著，成為讓我記憶最深刻的一個學生。

我再也沒有見過Brandon。今天我突發(fā)奇想，既然他是職業(yè)棒球手，那就搜一下他的名字，沒準這位老弟已經(jīng)是炙手可熱的大聯(lián)盟明星了？

搜索的結(jié)果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光亮：

Brandon Guyer： 2007年成為職業(yè)選手，以后一直在小聯(lián)盟里，一路起伏，從最初級的菜鳥打起，2011年才短暫地在大聯(lián)盟MLB（類似籃球里的NBA）亮相，而后又在大小聯(lián)盟里不斷升降。

職業(yè)生涯一共打了593場比賽，打出了55個本壘打。其中在大聯(lián)盟的坦帕萬光芒隊參加了18場比賽，擊出了3個本壘打。

2013年，受傷休養(yǎng)。

不知道Brandon現(xiàn)在對棒球是什么感覺，是否依然是他的喜愛，他的夢想？我希望，在他的眼中，依舊有當年那種滿載幸福的目光。我希望，他的母親和姐姐依舊為他擁有這樣的夢想而驕傲。

Brandon永遠也不會知道，在我最無助的半年中，他曾經(jīng)帶給我一份溫暖。